一位民间入殓师眼中的生与死

一位民间入殓师眼中的生与死

在天津,有一种职业名叫“大了”(dà liǎo)

从业者专门负责处理白事上的各种状况,让逝者可以体面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同时也帮助逝者家属减少慌张和茫然。韩云便是大了中的一员,她的家族已有五代人从事这一行业。儿时因为这样的家庭背景,她曾感到孤单不快,甚至一度内心拒绝成为一名大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见证了许多白事故事后,她发现这是一种独特的观察生命的视角,也重新审视了这一职业。

在新书《花落了》中,韩云写下了九个自己经历过的与死亡相关的白事故事,揭示了过去40年中白事体现出的社会变迁。本期节目,媒体人小熊与本刊记者亚光邀请到了韩云分享她多年积累的生死哲学。完整节目欢迎搜索“在川上”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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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小熊 亚光

《花落了》

作者:韩云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5年9月

现在的人,心太大了,要的东西太多了

小熊:

我是看了《花落了》这本书,才第一次听说“大了”这样的叫法,它应该是天津地区对入殓师的一个专有名词。韩老师能先介绍一下“大了”这个职业吗?

韩云:

“大了”是天津以前对婚丧嫁娶的一个总称。随着婚庆公司的出现,现在专指白事的组织者。我们会来到逝者家里,完成净身入殓、穿寿衣、会场布置、出殡流程等一整套服务,这就是天津的殡葬文化。我通过工作,能观察到天津人骨子里乐呵的精神。死亡虽然是大事,但并不能打败我们的乐观意志,有时甚至显现出一种抗争精神。尽管遇到这么大的事,我们依旧乐观地生活下去。

小熊:

你家是五代“大了”,但书里写到你小时候并不打算当“大了”,而且因为家人的职业还经常被欺负。

韩云:

是的,小朋友不太愿意和我玩,唯一玩得最多的是白事期间临时认识的小朋友,那三天我们玩得很开心,但白事结束后他们就走了,我就很孤单。上学后,同学们甚至会开“追悼会”来取笑我,小时候承受能力差,觉得很丢人。直到现在,出门还是别人先伸手我才握手。

亚光:

不光是你,书中提到你的父亲当初做“大了”也经历过一个从不接受到接受的过程。

韩云

韩云:

我爸爸并非喜欢这份工作,但有责任感让他接受了命运。这份工作给他带来强烈的被需要感,就像消防员一样,需要迅速进入不同家庭作出判断和行动。许多被他送走的人是他看着长大的长辈,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做好这件事。有人问我们怕不怕,我的理解是人去世后就像从动物变成了植物,“大了”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植物”整理得体面。这种体面不仅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家庭的,因为在那三天里,逝者亲朋好友都会过来。以前老人很讲“面儿”,如果葬礼街坊邻居去得少,场面冷清,别人会觉得不太好。如今白事还在办,但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

小熊:

为什么没有以前显得那么重要了?

韩云:

现在的人眼界更开阔,生活也更丰富。过去火车慢,人际关系固定,一辈子都是老街老胡同的人,情感更真挚。我认为事情都有两面性,40年来白事的变化是人们变得更现实了。大家都说想尽快处理完,还得去上班,现在压力更大。书里讲到一个人因小事跳楼,今天的人可能不懂,但过去人们内心容量有限。现在人的心太大,要的东西太多,就像房子从十几平米变成200多平米,感情却被稀释了。

小熊:

这种变化很明显吗?

韩云:

以前白事上的规矩是听“大了”的,按照传统仪式和步骤进行。现在很多家属觉得不必要,很多环节都省了,有老人去世当天开完死亡证明就火化了,悄无声息。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花那钱没意义,还有车贷房贷要还,还得继续生活。过去我们劝人“看开点”,但现在这种话都被抢走了。我认为人去世就像花瓣慢慢落下,不是一阵风吹走那么快。至亲去世,感觉身体里某些东西被抽走了,我们用三天时间再用聚集的力量把那些东西拿回来一些,大家坐下来好像过年吃团圆饭,有疗愈过程,一起怀念他。

电影《破·地狱》剧照

通过抚摸逝者的身体,
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认识了对方

亚光:

我听下来有个感触,现在的人更像“小了”,希望白事能快点结束;而“大了”的心态则有更深的超越感。我有个困惑,进入不同的家庭会不会让你觉得倦怠?你平时也写作,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专注?

韩云:

有影响,但这是正面的影响。我想用书记录白事环境中的人生百态,这种环境能更容易看到一个人的本质。有人去世后,人们会卸下伪装,形象模糊、恐惧和至亲离开带来的创伤像断了根指头。我作为“大了”进入场景,像隐形摄像机,每推开一扇门就是打开一本新书,剧情未知。我与逝者关系微妙,她不认识我,只有离世那一刻我们彼此“相遇”,如果不是逝者去世,我不可能看到他/她,而他/她永远不会认识我。我们最后一面的相见,其实他/她不知道。我有时会想:你不认识我,但我来照顾你,请安心吧。

净身时抚摸逝者的身体,好像又以另一种方式认识了对方。特别是女性,每个皱纹、手茧、干燥的皮肤和干瘪的乳房,让我了解到她的一生及所受的苦。这些痛苦留在这具身体上,逝者如凤凰或蝴蝶,留下蛹,飞走了。我照料的是这具“皮囊”,叫“遗体”似乎不够准确。大多数女性一生很苦,既操劳家庭又兼顾工作,每个女人都不易。所以我想,虽然活着时没见过面,但我吃你的苦,温柔以待,让她们和白事的亲友都感受到温暖。

我尤其想表达和传播一件事:我观察到人们在白事上特别清醒,会问“人生有什么意义?生气烦恼有什么用?”

电影《破·地狱》剧照

小熊:

但是很快人们又回到了生活漩涡中。

韩云:

没错,很快就回去了。所以我写白事的故事,如果现实中大家遇到不明白或生气时,可以提醒自己。人们说火葬场和急诊室是让人清醒的地方,我觉得火葬场是极致清醒的地方。

韩云肖像

死亡没有好与不好,是很日常的东西

亚光:

韩老师刚才说大了职业起源于天津胡同,那里人际联结紧密,大家有互相承担的感觉。您对逝者的态度虽然可能得不到回响,但您心中“念念不忘”。这与现在年轻人形成对比,他们更倾向于划清界限,避免压力。时代变迁中,人际关系正发生巨变。前两年有部电影《破·地狱》讲香港入殓师的故事,传统与新一代入殓师观念冲突。您怎么看这样的时代变化?

韩云:

这不仅仅是葬礼上的变化,而是社会方方面面的变迁。白事的变化只是拼图之一。我不认为这种现象有好坏。人情淡了,有积极面,比如人们真的不那么悲伤,难过的点多转移到父母养老金没了。只有经历过过去才能体会现在。有师弟入行后只知道当前流程,不懂以前的样子。我觉得这就像一杯咖啡,本来水没变,可倒入太多水味道就淡了。社会大环境像是复杂齿轮系统,每个小齿轮影响整体。白事上人们眼神变了,有时让我心里感叹:人们真的是“葬礼脸”。现在地铁上大家表情木讷、麻木,像塑料模特,感觉内心和表情分离,面由心生。

亚光:

有些年轻人心里想悲伤,但习惯压抑,不知如何在白事上得体表达,葬礼后有后劲反应也较普遍。

韩云:

他们习惯性控制过强,长期压抑身体,精神疾病部分来自这点,就像弹簧被拉到极限后失去弹性。天津人处理这事特别有特色,守灵时还会有烧烤摊,悲伤的同时也乐呵。

小熊:

这种变迁是某个节点发生的,还是慢慢积累的?

电影《破·地狱》剧照

韩云:

是慢慢变的。如果每个人静下心回顾过去20年,会想起某个春节、生日、重要场合,都会发现变化发生得一点一点,但并非突然。生活中你拿着很多东西,有人帮你开门让座,悄悄积累温暖的种子,这些种子多了,你会变成温良的人。如果你抱了很多东西摔碎无人理会,积累负面多了,你会变得冷漠。人生是由无数细小的珠子串联成整体。那些遇到的人、事、书、感受,就是你人生的印记。我像照相机一样捕捉人们细小感受。人是整体,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塑造你个性的材料。

我在白事上常说:如果你能快乐一分钟、十分钟、一小时、一整天、一个月、一年,那么你这辈子也是快乐的。我说的快乐,不是故意寻找的感官快感,而是自身的舒坦。

小熊:

不是感官上的快乐。

韩云:

对,是内心舒坦。我借助白事机会向逝者家属灌输这种生死观,算是一种心理疗愈。我希望自己是温良的种子,温暖传递开来,带给他人力量和关怀,促进人际间的关联。

小熊:

你想传递的生死观是什么?

韩云:

生死观说起来很大,但真正明白的人很少。以前大人总说“别让孩子早恋”,然后又催结婚,这类似社会对死亡的态度:一方面吓唬,一方面鼓励不害怕,显得割裂。我们对死亡有太多分别心,把甜的东西当好,把苦的当坏,活着当好,死亡当不好,太阳是好,月亮和黑夜就是不好。但死亡没有好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买菜、做饭、逛超市,这些都是日常。你接受太阳美,月亮不美吗?月亮是一种别样的美。死亡同样有美感。

小熊:

我很喜欢你讲的意象,对死亡的态度很深刻。你怎么知道所谓的结束就是结束呢?好像庄周梦蝶,也许人生只是大梦一场,死亡才是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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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内容时间轴:

  • 01:33 “大了”是天津殡葬文化的一部分
  • 03:55 曾经有30多年觉得做“大了”有点丢人
  • 07:02 人去世以后就从动物变成植物了
  • 09:33 现在的人感情淡了很多
  • 13:22 生命像是果树,死亡只是果实成熟了
  • 16:30 白事可以扒掉一些人的伪装
  • 26:40 大多数女性一生都太苦了
  • 31:20 人们在白事上特别清醒,但很快又回到生活的漩涡里
  • 34:05 现在地铁里的人表情都像塑料模特
  • 40:50 希望这个世界可以有更多温暖的人
  • 47:27 死亡是另一种的美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
作者:小熊,亚光;编辑:刘亚光;校对:刘军。封面图由受访者提供。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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